贵州瓮安事件 政府应对失措

贵州瓮安事件 政府应对失措

张洁平、黄立坚

茂密生长的水草，从水底一直伸展向水面。西门河，这条五十米宽的平静河流，从瓮安县城一侧穿过，据说孕育了瓮安县的文化，当地人把它称作"母亲河"。
7月1日，17岁的李树芬躺在河边，已经是第十天。两根竹竿撑起的红白蓝塑料布下，摆着一座冰棺。那里面，是少女李树芬的身体，也是这么多天来，这座县城最大的谜团。
李树芬是贵州省黔南州瓮安县第三中学初二年级的学生，2008年6月22日凌晨1时许，被发现在西门河大堰桥溺水死亡。事发现场另有三人：李树芬的女同学王娇、砖厂工人陈光权、刘言超。
家属坚持认为：李树芬死于谋杀，有可能是奸杀，王娇、陈光权、刘言超有重大嫌疑。政府则根据公安的尸检报告做出结论：李树芬系自杀溺水身亡；并在第一次尸检开始之前，就将三个嫌疑人放行。
截然相反的结论令事件陷入僵局。李树芬干爹谢青发（网络误传为谢新发）出面，向冰馆私人经营者卢小平租了一架可以保存尸体的冰棺，120元一天一夜，就将尸体保存在案发现场，希望政府重新验尸。而后，王娇等三人的身份引来传言："县里后台很硬""公安局有人""县长的亲戚"……传闻越传越烈，更多的市民站到家属这边，指责政府偏袒勾结，酿成冤案。矛盾日渐升级，政府却始终没有出来做有效澄清，终于在6月28日、29日爆发，酿成瓮安县城数百人打、砸、烧县委、县人民政府和县公安机关大楼，数万群众围观的严重群体性事件。此后，政府惊慌失措下的种种封锁手段，更是令信息结构趋向负面，难以赢得民众信任。

萧索瓮安

6月30日，本刊记者抵达瓮安县城。从贵州省会贵阳市往东北到瓮安县，车程2小时可抵达。只是在接近瓮安的必经之路福泉市，当地出租车司机已经接到交警部门的通告，未经公司登记和批准，不允许搭载外地客人到瓮安。
进入瓮安县城，气氛逐渐萧索。县城内的主要街道入口，都有十数名手持挡盾的武警或警察站岗，路边常见军用货车与武警车辆，甚至偶尔见到四川地震时的救灾专用帐篷，供临时调配过来的武警安营扎寨。到夜晚，瓮安最繁华的步行街进驻大量武警，几乎戒严，多半商店不开门，网吧关闭，偶尔开着的一两家，也要求必须本地居民持本地网络卡才能上网。
出租车司机王先生开车穿过一排武警列队，笑了："瓮安这下治安好了，还从没有这么好过。"
在县城墙上，到处贴着两张白底黑字的大幅通告：《致广大群众的一封公开信》、《关于敦促犯罪嫌疑人主动投案自首的通告》，分别由贵州省委成立的瓮安"6.28事件"应急指挥部 、和瓮安县公安局发布，要求广大群众"不信谣、不传谣" ，要求干部职工"管好自己的家人、看好自己的门、办好自己的事"；督促"参与打、砸、烧的犯罪嫌疑人主动投案自首"。
架着大喇叭的白色面包车满城游街，反复向市民诵读这两条通告。在一些敏感区域，比如李树芬生前所在的瓮安三中，比如她的家乡玉华乡，喇叭的声音终日不绝。"不信谣、不传谣"、"相信县委、县政府"的声音如幽灵布满空气，给居民脸上平添一丝惶恐。
幽默的是，另一种宣传也在同时抬头。
7月1日开始，宾馆、饭店等许多公共场所贴上了春联模样的红色小标语："军民鱼水情""人民武警爱人民"……在主干道旁，原先持棍戒备的武警，竟然拿起扫把，开始清洁街道。扫把的颜色相当靓丽，远远地就能看到；只是扫地的范围相当小，只在脚底方寸间飞舞而已。
下午三时左右，瓮安县雍和镇政府大院，正举行一个"居民慰问武警战士"的仪式，一排十数名妇女，正给一排迷彩服的军警赠送食物和红牛饮料之类，以"表达感谢和慰问"。瓮安电视台全程拍摄。

民情汹涌

在六公里之外的西门河，又是另一番情形。
7月1日早上八点左右，李树芬冰棺附近已经围聚了一百多名群众。他们听说是香港来的记者，马上围上来，争着讲述这一个星期瓮安的故事。"香港来的记者有用，我们和本地的报纸讲都没有用，他们都是官官相护。"
在场有老人，中年，青年，小孩，有穿衬衫的，穿背心的，穿皮鞋的，穿拖鞋的。讲话的人纷纷杂杂，你一句我一句。有些人面带怒色，神情激动；也有些人，是看热闹的神情，边讲边笑。
"我们都是与死者无亲无故的瓮安人，出于同情，自发来这里守护冰棺。"
"尸体明明是李树芬的叔叔半夜捞上来的，消防队22号凌晨天亮后才到，但外面的大广播却硬要说尸体是消防队捞上来的。"
"他叔叔去公安局理论，被打成重伤，现在还在医院吊氧气（瓶）。"
群众将记者带到冰棺对岸的河沿，指着一处草地对记者说："这里就是强奸的现场，原来是有血迹的，公安来后就把现场毁灭了。"
"尸体背上身上都有伤，脖子有掐过的痕迹。出事那天，附近还有农民听到喊救命。"
"法医来验尸，把内脏和阴道都弄走了，剩下一个空壳。"
"捉到嫌疑人，半天就把他们放了，两男一女，里面有县委书记的亲戚。"
"瓮安真要来个包青天！"
非常刺激、非常传奇、非常富有新闻性的故事。只是问一句：你们谁亲眼看到尸体捞上来？叔叔被打伤？强奸现场的血迹？验尸挖走内脏？一时间便没有人说话。
最前面的张女士笑了，说："我们也都是听说，没有看见。""不过当官的都坏，公安局长的儿子杀人就不犯法！"她又补充一句。
71岁的张伯把他作的打油诗塞到记者手里，其中一首写："可怜瓮安，美好河山，当官公子，仗父遮天；残害少女，谁敢伸冤，依仗势力，百姓难安。"
离开的时候，十几个群众和记者一起沿着西门河沿走了一百多米，直到记者坐上的士离去。"你们要小心，赶快离开瓮安。这些人坏，不要遭报复。"
在车上，记者翻开张伯塞来的另一张邹巴巴的白纸："美丽瓮安，人民的天，当官傲气，坏人来钻；救死扶伤，民愿动天，勤政爱民，百姓心安。"
老百姓未必能明辨是非，但他们的愿望其实并不那么高。
不止一位出租车司机对记者说："李树芬的事情只是导火索。很多人不知道真相。但是瓮安这些年民愤太大。现在是因为有几千个武警在这里，才有这种安静，如果他们不在，老百姓迟早会再有行动。"

李树芬尸体半夜回老家

李树芬到底因何而死？是家长的说法可信，还是官方一份粗糙的尸检报告（可加注）更可信？
真相还没有水落石出，可是有人已经等不及了。
死者为大，入土为安。此话换作此时的情境，难免让人有些唏嘘。
七月一日晚七时四十五分，贵州省政府新闻办、省公安厅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在贵阳举行瓮安6.28严重打砸抢烧突发性事件新闻发布会。在第一次全面解答外界疑问，解释事件来龙去脉之外，省公安厅新闻发言人也告知了对李树芬遗体的处理办法。
贵州省公安厅新闻发言人王兴正说："７月１日，经反复向死者家属做耐心细致的解释，其所有家属同意安葬，但要求下葬前再做一次尸体检验。现已决定，当晚遗体解冻后，贵州省、州、县公检法部门法医将对遗体进行联合复检。"
7月1日晚上22点，西门河大堰桥，停放十日之久的李树芬冰棺，按照贵州当地风俗，在两声礼炮鸣响之后、数百名武警、警车与政府车辆护送下，由一辆小型货车接走，向西面驶去。上千名群众围观。
但是，这列车队的目的地，既不是公安局法医中心，也不是省州市县或任何一处的法医鉴定中心，而是玉华乡雷文村泥坪组，李树芬的老家。据《财经》消息，此前，贵州省调查组刑侦、法医人员已经就地摘取李树芬的主要鉴定器官样本，以备进一步检验。
那么，尸体不再整体检验而直接"入土为安"？
22点40分，约二十辆轿车、越野和小型货车组成的车队到达玉华乡玉华小学，深处的雷文村驶去。本刊记者沿车队的方向跟上。
由瓮安县城往玉华乡，是上行转下行的盘山公路，虽然路窄，但水泥路面行驶顺畅，20分钟左右就可进入玉华乡中心区。但雷文村泥坪组在玉华乡的最深处，没有水泥路面，土石山路崎岖难行，且夜黑不见五指，车行至少一小时才能到达。
玉华乡国土资源局黄局长说，雷文村泥坪组是黔南州高地之一，海拔1200米，这里的农民主要靠种植烤烟和一些普通农作物为生。一位村民告诉我们，种烤烟一年，净收入大概是800元人民币。
李树芬的父母就生活在这里，四年前，李树芬也是从这里离开家，到瓮安县城租房子，和哥哥开始了县里的学生生活。17岁的她，如今要以这样的方式回家，是谁也想不到的。
凌晨十二点半左右，在靠近泥坪组的山路上，记者先后遇到了反向开回的七辆车牌为"贵J2"开头的越野车，和一辆小型货车。"贵J2"是瓮安县政府的车牌。而后一辆小型货车，正是从西门河拉走冰棺的那辆车。一路跟着的"冰棺老板"卢小平告诉我们，尸身已经放下了，冰棺随货车撤回。
凌晨一点，在漫漫漆黑的山路里，终于看到前面点点灯光。那里就是雷文村泥坪组，李树芬的老家。
向灯光走去，远远地就可以看到棺木。普通棺木，长长的，盖着厚厚的白色不透明塑料布，停在院子里。这就是李树芬家的院子，院后一个大屋，很普通简陋，院旁两个侧屋，都坐满了人。棺木旁边的地上，还有一个金字塔形的凸起，也盖着不透明塑料布。天上正下雨，雨水哗啦啦滴上，又流下。院子里的人告诉记者，原来这才是尸骨！
冰棺撤走后，尸体并未抬入棺木，而是放在旁边地下。
明天还会做最后一次尸检吗？冰冻十天后解冻的尸身，一个雨夜之后，尸检，还可能吗？
院子里的人说：你是记者吧，明天一早我们就会尸检的。
定睛一看，来宾自我介绍，才看清，院子里坐着的近二十个人，几乎都是政府领导。玉华乡乡长、党委书记、政法委书记、派出所所长等等，用女政法委书记的话就是："都到齐了。"领导说："我们乡里这么大的事，必须要在场嘛。一是表个态，二也是要稳定秩序。"
没有机会等到第二天早上，在现场停留约半小时后，当地警方即护送本刊记者一行离开雷文村。

政府不透明，案情扑朔迷离

在瓮安采访两天，被警方护送离开两次。
一次，是在接近李树芬小姨罗新菊的时候。在第一次尸检报告出台时，罗新菊就在现场。我们在玉华乡大塘养猪场找到罗新菊，她身边却全是地方政府官员。
一看记者走上来，立刻笑眯眯地说，我们欢迎记者采访，但是一定要先去我们省委宣传部门登记，尤其是境外媒体，要先去外宣部门登记。而根据奥运的承诺，奥运期间，境外媒体在中国采访，只需被采访人同意即可，无需通过任何外宣部门。玉华乡派出所所长对此的解释是：这是上面的要求，我们也是工作，请你们配合。另一次，就是在深夜李树芬的老家。
遇上如此干预的，不止我们一家媒体。
李树芬案至今扑朔迷离、疑点重重，与政府的干预与不明朗的运作机制直接相关。
在七月一日政府的新闻发布会上，是这样公布整个案情的：
2008年6月21日20许，李树芬与女友王某一起邀约出去玩，同李树芬的男朋友陈某及陈的朋友刘某等吃过晚饭后，步行到西门河边大堰桥处闲谈。李树芬在与刘某闲谈时，突然说："跳河死了算了，如果死不成就好好活下去"。刘见状急忙拉住李树芬，制止其跳河行为。约十分钟后，陈某提出要先离开，当陈走后，刘见李树芬心情平静下来，便开始在桥上做俯卧撑。当刘做到第三个俯卧撑的时候，听到李树芬大声说"我走了"，便跳下河中。刘见状立即跳下河去救李树芬。王某急忙打电话给陈某，并大声呼叫救人。陈立即返回河边，跳下河中帮忙施救，陈见刘已体力不支，便用力先将刘拉回岸上。王某、刘某随即报警，并打电话通知了李树芬的哥哥李树勇（1989年12月9日生，瓮安县第二中学高三毕业生）。
在李树芬的冰棺旁，外婆怎么都不肯相信孙女有轻生的想法。"不会的，不会的，是他们害她。"
李树芬的生前好友、邻居兰先生说："怎么可能是自杀？是他们（指王娇等人）有背景。"
至于民间流传的谋杀版本，各种各样，有说奸杀，有说报仇，有说感情纠纷，都无法提供准确证据。同样地，政府版本也不行。
没有人能找得到王娇、陈光权、刘言超这三个最最关键的在场证人。所有人都说，他们失踪了。
一度失踪的，还包括李树芬的叔叔李秀忠。这个黔南师范学院毕业就在玉华中学教书，一教就十年的语文老师，自从侄女事发后，再也没回过他在中学的宿舍，同样失踪的还有他的妻子，和他上小学的儿子。一家人的门口铺满灰尘。
消失5天后，他最终在医院露面，对官方媒体说自己被不明人物打伤，与警方没关系，并说："我认为事态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扩大和利用了。……我相信党和政府会公平、公正处理打砸烧事件，将犯罪分子和毒打我的人或幕后人绳之以法。我相信党和政府会妥善处理侄女一事，作为家人，我希望孩子能早日入土为安，希望社会不要听信任何谣言。"
李秀忠這個非常「主流的表態」讓人懷疑是言不由衷。信息不公開，程序不正義，讓政府的行為始終受到懷疑，讓人慨嘆當地政府仍未在事件中汲取教訓。事實上，甕安事件在六月二十八日達到頂峰，已經超越李樹芬之死。在當地社會矛盾尖銳、公權力信譽低下的情況下，任何涉及民生民權的事件，都有可能形成極端民意的集體爆發；任何關於政府的負面傳聞都可以釀成一場大風暴。

《亚洲周刊》